留聲
一
暮春的風掠過窗臺,我對著手機里的老照片出神。屏幕上的老槐樹枝丫交錯,蒼勁的樹干上布滿裂痕,像是歲月刻下的經文。我放大照片,那些細碎的白色花瓣忽然在眼前鮮活起來,我仿佛又聞見了沁入骨髓的槐花香味兒。
20世紀60年代,鬧春荒是常有的事。春天,萬木蔥蘢,百花盛開,本該是一個充滿詩意的浪漫季節(jié),可對于缺少吃食的人們來說,春天卻是最難熬的。聽爺爺說,幸虧我家有棵老槐樹,春荒的時候才能勉強度日。老槐樹是曾祖父栽下的,長到我這一輩,已經非常高大,樹枝探到墻外,能遮住半邊巷子。每年谷雨前后,層層疊疊的綠里便會爆出星星點點的白,像是綴滿月光的綢緞在風里翻涌。花香一飄,母親就會用綁著鐮刀的長竹竿去夠樹梢上的花苞。“接好了!”伴著母親的喊聲,我踮起腳,展開雙臂,端著簸箕在下面接??茨切е端娘L鈴一樣的花串簌簌落在簸箕里,我非常得意。有星點兒花瓣落在母親盤起的發(fā)髻上,竟比她頭上佩戴的姥姥送給她的銀簪子還要亮眼。
我和母親采摘槐花的時候,父親蹲在灶臺前燒火,鐵鍋里翻滾著槐花粥,蒸汽裹挾著清甜,漫過窗戶上褪色的年畫,飄到窗外。無風的時候,這種白色的帶著香味的蒸汽,在槐樹周圍彌漫,頗有幾分朦朧仙境的味道。
二
蒸槐花,是母親“槐花食譜”里的拿手菜,也是我的最愛。每年槐花飄香時,母親都會采摘一些,用清水洗凈,撒些面粉拌勻,攤到箅子上放鍋里蒸。母親做飯的時候,父親就坐下來燒火,在我的記憶中,好像一直都是這樣。蒸槐花的時候,母親還會在鍋里貼上一圈薄薄的玉米餅。不一會兒,小小的灶房里便彌漫起玉米餅和蒸槐花那香香甜甜的氣味。我家臨街,偶爾會聽到路人吸著鼻氣說:“哎呀,真香啊,誰家又蒸槐花了!”人家本來只是隨口一句贊美,而母親呢,總會沖著路人大聲回應:“我家蒸的,留下來吃一碗吧!”人家不會真的留下來,而是咯咯笑著,道謝離開。農村生活就是這樣淳樸而真實。
有時候,母親早上蒸的槐花太多,會和鄰居們分享,如果還有剩余,放到晚上,就是另一種吃法了。待父親把鍋燒熱,母親在鍋里放一些大油,大油很快化開,放入蔥花,爆出香味兒,再把蒸槐花放進去煸炒,炒至松散泛黃,放調料翻炒均勻,最后再撒上一些蒜末,就可以出鍋了?;被ǖ南闾鸷退庀阄痘煸谝黄?,那獨特的香氣和口感,至今讓我難以忘懷。那是春天的味道,是家的味道,是母愛的味道。
三
后來,因鄉(xiāng)村規(guī)劃的需要,我家的這棵老槐樹必須砍伐。挖掘機開過來的那天,老槐樹正怒放著它生命中的最后一場花事。枝頭潔白的槐花比往年更密,沉甸甸的,壓彎了枝條。
母親撿了一截斷根,放在裝嫁妝的紅木箱里,說要留個念想。那天,她夜半驚醒,說是聽見了槐樹的哭聲,可推窗一望,只見月光如水,空蕩蕩的院子上僅剩幾朵殘花。
四
城里的槐樹終究開不出鄉(xiāng)下槐花那樣的白。綠化帶里的觀賞槐形單影只,缺少一股水靈勁兒。去年,母親仙逝三周年,我在舊書里翻到父親給她手抄的“槐花食譜”,泛黃的紙頁里還夾著干枯的花瓣??赡苁且驗橄肽钅赣H吧,我在超市買了一袋槐花,按食譜試著蒸了一屜,卻怎么也吃不出母親蒸的槐花的味道——看來,并不是所有的香味都能在記憶里保鮮呀。
清明節(jié)前,回鄉(xiāng)祭祖,看到當年的老宅上立著各種各樣的健身器材,幾個孩童在彩色的水泥地面上追逐。他們哪里知道,腳下原本是夢幻般婆娑多姿的樹影啊!忽然有微風吹過,鬢邊的灰白飄起,恍惚間,又看見老槐樹上串串潔白的風鈴隨風起舞,慈祥的母親站在花雨里回頭微笑,手里捧著一碗溫熱的槐花粥。
手機相冊自動生成了“回憶”視頻,老槐樹的照片與母親的晚年影像交替閃現。數字化的花瓣在屏幕上紛飛,卻落不進盛過槐花粥的粗瓷碗。我終于明白,有些鄉(xiāng)愁是盤桓不去的年輪,春天每來一次,心上的刻痕就深一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