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向湘龍
到城里生活了多年,我還是會時常夢見農村的老屋。
老屋用杉木搭建,面朝河、背靠山,兩層高。樓下住人,樓上放物。屋頂是人字斜坡,蓋著青瓦,檐角微翹。門窗為木質格柵,通風透光。房門淺淺地刨了點花紋,再無別的雕飾。
小時候,門口禾坪上的柴火總像用不完。在農村,老輩人評價年輕媳婦勤不勤快、會不會持家,一看菜地里的菜,二看禾坪上的柴。母親總被長輩夸,就因菜種得旺,柴也找得好。
附近山里,桿粗耐燒的好柴越來越少,大伙只能撿些枯木細枝。母親卻不將就,每次去砍柴,都先給我和兄長備好早中飯,說今天會回得晚些。吃過早飯,她背著背簍,里面裝著前夜磨快的柴刀,還有幾根黃瓜當午飯,然后約上三嬸,走很遠的山路去找柴。天剛蒙蒙亮就出發(fā),直到晚霞染紅半邊天,才看見她倆背著大捆柴火,拄著棍子慢慢從山坡上下來。卸下柴火,母親找出縫衣針,挑破腳底白天走山路磨出的水泡,然后到禾坪挑兩根粗壯新柴,開始生火做飯。我和兄長心疼母親累了,就麻利地洗菜淘米,給母親打下手。晚上,吃著新柴燒的飯,那股特別的芳香,讓我們胃口大增,連鍋巴都一掃而光。
還沒通電的年月,農村都靠煤油燈照明。記得那時,父親白天常出遠門干活掙工分,有時留宿在外,有時回來得很晚,卻仍會在煤油燈下堅持寫文章。他是村里為數不多讀完高中的人,閑時總愛找書看,還學著寫點東西,母親也格外支持。寫得久了,煤油燈漸漸暗下去,母親就在旁邊拿針挑挑燈芯,燈光便又忽閃忽閃亮起來。有回煤油燈沒油了,父親正寫到興頭上,就把引火用的松脂點著照明。松脂燒起來香氣濃郁但黑煙頗多,父親沉在寫作里渾然不覺。第二天我和兄長起床,見他鼻尖、臉頰都沾著黑灰,成了大花臉,忍不住笑出聲,父親照照鏡子,也跟著笑,眼角的皺紋里都漾著光。在煤油燈下寫的東西漸漸多了,慢慢有了作品發(fā)表。省城一位編輯來縣里講課,特意搭班車到村里看望父親,給農村作者鼓勁,這在村里是頭一遭,家門口圍了好多人。父親在煤油燈下寫作的勁頭更足了。
后來,父親靠著寫作上的些許成績,到城里找了份工作,我們全家進了城。父母便讓爺爺奶奶搬到老屋住。每年暑假,我和兄長都會回村看爺爺奶奶,他們見了我們,歡喜得不行。爺爺打開倉庫,取出平時舍不得吃的臘肉,又跑到菜園摘些新鮮蔬菜,忙著備晚飯。正在河邊洗衣服的奶奶,怕我們餓,匆匆趕回來煮甜酒雞蛋讓我們墊墊肚子。甜酒是爺爺奶奶自己釀的,從壇子里舀出來時,清潤的香味直往肺腑里鉆。奶奶在火坑上架起鐵罐,倒上甜酒,添了柴火,又從谷桶里摸出家里母雞新下的雞蛋。沒多久,柴火越燒越旺,甜酒在鐵罐里歡騰起來,奶奶把雞蛋在碗里打勻倒進去,頃刻間,甜酒里就綻開了白黃相間的蛋花,好看得很。奶奶給我和兄長各盛一碗,一勺入口,甜酒的清甜裹著蛋花的柔滑,滋味妙極了。爺爺奶奶坐在火坑邊,看著我們吃得香,臉上滿是慈祥的笑。甜酒雞蛋的幽幽芳菲纏繞著柴火的裊裊煙霧,歡躍著在屋里游走,最后從門窗格柵溜出去,在村子里彌散開來。聞到這味兒,村民們都忍不住咽口水。爺爺奶奶過世多年后,甜酒雞蛋的甘甜仍在嘴邊,未曾淡去。
如今,村里早通了電,木房子也大多換成了漂亮的磚房??衫衔莸奈兜揽傇谛睦锟M繞,不管什么時候想起,心頭便漫開一層溫溫的暖,氤氳著一股篤實的力量。
(摘自《河南日報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