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明憶恩師
■曹振平
清明時節(jié),細雨織就漫天銀簾。我臨窗而立,望著窗外朦朧的景色,恍惚間,四十載光陰倒流回天山腳下那個春天。1982年的烏魯木齊,白楊樹剛抽出新芽,一個操著中原口音的年輕士兵,在西北邊陲的料峭春風里,遇見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位導師——新華社烏魯木齊軍區(qū)分社社長顧月忠。
初次見面是在一個暮春午后。軍區(qū)大院的沙棗花正暗香浮動。作為新入伍的河南籍士兵,我因在軍地報刊角落發(fā)表“豆腐塊”文章,被連隊推薦參加通訊員集訓。走進掛著“新華社烏魯木齊軍區(qū)分社”牌子的院落時,解放鞋踏在青磚上的聲響格外清脆。顧社長立在廊前的國槐樹下,斑駁樹影在他肩頭跳躍。他身材不高,但精神矍鑠,身著洗得泛舊的軍裝。見我們列隊走來,他揚了揚手中卷成筒狀的《戰(zhàn)勝報》,眼鏡片后透出溫潤的光。
作為軍區(qū)新華分社的社長,顧先生親自為我們授課。課間休息時,他聽出我周口鄉(xiāng)音,眼角笑紋驀地加深。顧先生用搪瓷缸給我倒了杯茯磚茶?!霸蹅冊|平原的泥巴味,在這天山腳下倒是稀罕物兒。”他說話時眼睛總是閃爍著智慧的光芒。見我捧著茶缸手足無措,他抽出我兜里露出半截的筆記本——那上面密密麻麻記著戰(zhàn)士們即興創(chuàng)作的順口溜。“這就對了!”他食指戳著某頁潦草字跡說,“帶露水的野花比暖房玫瑰更有看頭?!迸嘤柦Y束,他特意留下我,詢問我的學習情況和寫作興趣。那時的我,面對這位資深記者,緊張得手心冒汗,回答得結結巴巴。顧先生卻笑著說:“別緊張,寫作并不高深,關鍵是說真話,寫真情,我看你文字里有股樸實勁兒,這非常好。”
當時,他身著第一次相見時的褪色軍裝,目光清澈慈祥?!靶」?,課后把這篇《從郵局看變化》再謄一遍?!彼麑⒁豁掣寮埻频轿颐媲?。零下二十幾度的嚴寒里,我攥著被汗水浸濕的鋼筆,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溫暖。
從此,我有幸得到了顧先生的悉心指導。他教導我的不僅是新聞寫作的技巧,更是一種對待文字的態(tài)度。記得有一次,我寫了一篇關于連隊生活的通訊,自以為寫得不錯,興沖沖地拿給顧先生看。他仔細閱讀后,沒有立即評價,而是問我:“你寫的這些戰(zhàn)士,他們平時說話是這樣的嗎?他們的感情真有這么夸張嗎?”見我緊張語塞,他溫和地說:“新聞不是文學創(chuàng)作,不能為了效果而失真。你要學會用最樸實的語言,寫出最真實的人和事?!苯又?,他拿起紅筆,逐字逐句幫我修改,告訴我哪里該簡練,哪里該展開,如何通過細節(jié)展現(xiàn)人物性格。那支紅筆勾畫的痕跡,至今仍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里。
顧先生的辦公桌上永遠擺著三件寶:老式英雄鋼筆、翻卷邊的《新疆地方志》,以及裝著茶葉的搪瓷缸。他常說:“新聞人的手要冷,心要熱。” 那年冬天,我們跑遍天山南北,在五家渠的軍營里體驗操演訓練,在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的氈房里記錄牧民定居工程,在克拉瑪依油田的井架旁采訪石油工人。有次在阿勒泰邊境線遭遇暴風雪,我們在地窩子里住了三天。先生就著燭光修改稿件,筆尖劃過稿紙的沙沙聲讓我終生難忘
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,我們都調到了蘭州軍區(qū),顧先生任蘭州軍區(qū)新華分社社長,我則到后勤部門工作。這段時間,他對我的關懷更加無微不至。每到周末,只要他沒有出差,就會叫我去他家里。名義上是吃飯,但我知道,先生是要了解我的工作和學習情況。顧師母做的河南燴面,總能緩解我的鄉(xiāng)愁。飯后,顧先生常常拿出他收藏的書籍給我看。從新聞理論到文學作品,從歷史典籍到時事評論,他引導我廣泛閱讀,開闊視野。他說:“一個好記者,首先得是個雜家,要對世界保持好奇和敏感?!敝猩綐虻蔫F索在黃河風中低吟,先生常帶我在暮色中漫步:“新聞人的脊梁要像這百年鐵橋,經得起歲月的侵蝕。”細讀那本厚厚的《月忠文集》,他對新聞事業(yè)的赤誠深深地感染著我。
在以后的日子里,我多次目睹顧先生作為一名軍事記者的專業(yè)與擔當。1987年春,我們在甘肅省永靖縣采訪時,被宋大山老人攔住,哽咽著講述女兒宋潔被侵犯的遭遇。在深入了解證據后,先生連夜在縣招待所撰寫《陽光下的陰影》,沙塵暴撞擊窗欞聲中,他堅定地說:“要讓讀者看見標點里的血淚,要使不平事得以伸張?!痹谳浾撚绊懴拢?三個月后,省高院判決書下達,歹徒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,宋潔獲賠五萬元。
顧先生轉業(yè)歸豫后,我們始終保持著書信往來。每次返鄉(xiāng)省親,我必驅車百余里去看望他。他總愛沏一壺信陽毛尖,在茶香氤氳中詢問我的近況,諄諄叮囑我莫要貪守舒適,要永葆進取之心,不斷學習,業(yè)精于勤。誰曾想,這樣一位總是身著藍布衫、手持放大鏡的長者,竟在那個菊花開放的晚秋溘然長逝。噩耗傳來時,我正伏案草擬文件,鋼筆在稿紙上洇開一團墨漬,恍若天地間驟然裂開的傷口。
四十載春秋流轉,我亦兩鬢染霜,但先生的箴言仍如晨鐘暮鼓,教誨言猶在耳。他教導我寫作要 “接地氣”,做人要 “敢擔當”;他告訴我新聞工作者是“時代的記錄者”,要有“鐵肩擔道義”的勇氣;他強調真實是新聞的生命,但 “真實不等于冷漠”,要在報道中體現(xiàn)人文關懷。這些不僅是我職業(yè)道路上的指南針,更是為人處世的座右銘。
窗外,雨停了。我擦去眼角的濕潤,攤開稿紙,取出先生贈我的英雄鋼筆,寫下這些文字。顧月忠先生,您教給了我寫作的技巧,更端正了我對待職業(yè)和生活的態(tài)度。您雖然已經離去,但您是我永遠的恩師。在這個清明,我要用最樸實的文字,表達我最深的思念。愿恩師在天堂安息,您的教誨將永遠指引我前行。
注:顧月忠,周口市項城市人;曹振平,周口市商水縣人。